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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子:将军[1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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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公元1645,弘光一年,四月,应天府。

    燕子矶古有万里长江第一矶的盛名,灰红的岩质直立江上,三面凌空,形如乳燕离巢欲飞之状,是应天城北部重要的渡口。洪武永乐时期,应天府作为正式的都城,燕子矶一时繁华无匹,来往商船络绎不绝,江水拍岸,昼夜无息,伴随着船夫辽远的号子,酒楼歌女的婉调,还有不远处观音阁淡而不绝的缕缕禅香,如果说金陵自古是龙蟠之地,想必当年的燕子矶势必如同龙眼般闪亮,那是真正的大明王朝,一个真正的,没有死掉的,梦幻里辉煌的帝国。

    史可法渡小舟过江,撑杆的老人机械般摆动着手臂,目光里说不出是喜是悲。江上风大,史可法却岿然不动,他身着的战甲,惨淡的湿了一片,沾染着稀疏的黄泥和隐约的血色。

    空气里弥漫着悲戚的意味。江那头,歪歪倒倒的明字旗帜已有半数残缺,并不是经年的战争所致,仅仅是因为来回的奔波。北方的动乱,在南人看来无足轻重,军阀冷眼望着局势来回迁移,心里做着鱼米繁华的异梦,直到终究征服的铁蹄踏上丰沃的土地,不得不再次操起戈矛,这样的一支军队,如果正面抵挡清军的铁骑,想必根本不会有留下残兵的余地,史可法这样想着。

    昔年繁华如烟,入眼是两百年记忆的碎片。渡口广阔,最终到岸的却只有这一叶扁舟,不得不说有几分讽刺的意味。

    “皇族南迁后,老伯何处去?”史可法下舟,不远处是一座礁石般的岩山,三面环江,在叠叠巨浪中像个蜷缩成一团的孩子,那就是燕子矶。

    “去哪?”老伯放下长竿,任江畔的湿风打在褴褛布衣上,“孩子们都随皇帝跑了,往南跑,但能跑多远呢,宋朝那个皇帝,最后不也跳海了?这大明朝啊,不,也许该叫大顺了,或者还是大清呢,不过与我何关。军阀的散兵四处烧杀,逆者难生,顺者也未必活得下去,生死终究拿捏在强权的手中,我只一介渔夫罢了,木雁之间,孑然一身,生生死死,改朝换代,这条命任人索取,如同这应天宫城啊,没了灵魂,早就是一片废墟了。”

    史可法没有想到随口的一句,竟生出这一片扼腕叹息。

    “老伯是隐者?”

    谁知老人爽朗的一笑,摇头道:“什么隐者,年轻时跟东林先生学过一段时间,然后被撵如丧家之犬,流落江湖至此。”

    天高云淡,江流涌动,史可法忽然单膝下跪,铁甲一阵铮然,像是积累了豪气千层,大喝一声,天地肃穆。

    “生死奉东林。”

    “将军快起来,”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枯瘦如柴的双手,史可法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眸,混浊不堪却如此熟悉,和多年前某个阴暗地牢里的如出一辙,眼角还挂着晶莹的尾迹。

    “前辈,”史可法颤抖着嗓音,“如果大明在此番灾祸中保全,后生一定还您一个盛世,前所未有的,盛世。”

    老人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,分明已经进入不惑之年了,在喊出那句话的同时却分明像个孩子,透露出稚嫩可笑却坚定不移的信仰。

    侧身西望,江风清浅,远山青如黛,排除身后流淌鲜血充斥硝烟的应天,彷徨无措哀嚎四窜的流民,一切还是那么美,这里是金陵,是建邺,是集庆路,是石头城,是龙息之地,这里成就了多少帝王,今后又将建立多少霸业,在这虚无的年代,一切都无所谓存在,也无须明白。

    “将军。”

    一切还是要面对的,史可法知道,所以他站起身,再没有看老人一眼,包括他身后的山水图腾,他转过身,将背挺直到无法再直,一步步朝着远方走去。弘光帝就要南迁了,他不是个好皇帝,但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,最后一次述职,最后一次战斗,清军在紧逼扬州。

    “如果迫不得已,将军,”老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停顿了片刻,“降清吧,你还在不惑之年,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业,别像我们这些老腐朽一样,大厦已将倾,复国何其虚幻,你梦中的盛世————不可能是大明啊。”

    史可法前进的脚步停顿了片刻,然后继续向前。

    “我是师父的徒儿,而师父他,就是这样一个老腐朽啊。”

    旭日在东方展开,照耀着苍凉昏暗的土地,宏伟的古城在一瞬间获得了新生。

    朱由崧慵懒地靠在龙椅上,双手不自觉的地摩挲着扶手末端的黄金龙头,像划过女人细腻的肌肤。权力与欲望总是如此不谋而合。

    只是不知这无忧无虑的日子还能延续多久。

    脚下跪拜着一众大臣,气氛沉凝,与奉天殿的雕龙刻凤富丽堂皇形成鲜明对比。

    朱由崧已经逐渐熟悉了皇帝的生活,前线却陆续传来战争迫近的消息,一会是联清讨李,一会又有消息过来说某某闻所未闻的城镇降了清。他将全部的赌注压在他的那几位老臣身上,同时也是拥立他称帝的中流砥柱。

    马士英,刘良佐,黄得功,高杰,还有那个————史可法。

    前四位在朝里朝外斗得不可开交,动不动兵戎相见,朱由崧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他也不得不保持沉默,对方是手握军镇的军阀头目,自己不过是个傀儡皇帝,他心里很清楚,不过也乐得如此,好像还是那个闲置的福王,吃喝玩乐,好不快活。

    “众卿平身。”软绵绵的套话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左列的最前面是一个很久没有出现的面孔,一身戎装,金铁相鸣,朱由崧不自觉得皱了皱眉。

    “史尚书,你回来了?也不换一身朝服就上殿了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,臣今日凌晨刚到应天,战事紧急,不容臣再深追仪表之礼。”男人不卑不亢,激越的声音响彻大殿。

    “也罢。”朱由崧每每看见史可法都能回忆起自己初入应天府的经历,他的冷厉坚硬的面孔,像极了年久失修仅剩下躯壳的应天宫城。

    风物依稀还是去年,他在重重礼官的包围下换上冕服,平天冠十二旒天威般压在头顶,从行宫骑马慢进,推举他的大臣皆上前笑脸相迎,却只有以史可法为首的寥寥数人,不为所动,冷着一张脸像是古僧入定,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人有个统一的称呼,叫东林党。

    他经大明门来到破败不堪的武英殿行监国礼,这才发现这座恢宏的巨大宫城并不如它外表般繁华。据说应天府宫城整整比京师的大了一圈,可如今只是更显得空旷寂寥,太庙都已在火灾中沦为残骸,更别提那后六宫,这是朱由崧第一次感受到帝国的衰颓,便如此鲜明,一国之都竟都已沦落如斯。

    他接过内侍递过的一纸檄文,开始平淡的读起来。从李自成夺嗣到清军进逼,他在温香软玉的王府里从未听闻。北方正血流成海,流民正四处奔逃,社稷在倾覆,大道在崩塌。笔墨间寄托了无数的血泪,他突然感到恐惧,这样巨大的压力,“其虐哉,其猖哉,可乎”,不可不可,自然不可,但我又能如何,我不过一介藩王,享受俸禄和没有代价的淫乐,为什么这样的一个日薄西山的国家,会落在我的手上。

    所以第一次上朝的时候,当群臣万岁一声匍匐在地,他几乎立刻仓皇跑开,却是被宦官拉住,他回头的瞬间,看见了一双眼睛,不同于这个时代彷徨的神色,坚定不移,就是坚定不移。

    那个人是史可法。

    所以即使马士英向他告密史可法曾列出他的七大恶,来证明他不适合这皇位,朱由崧还是连续提拔史可法,从太子少保到武英殿大学士,出于一种投机的心理,他在史可法身上下了重注,这个人不一样,他可以挽大厦于将倾,更为重要的是,他能延长朱由崧的统治,维持他虚幻易碎的天堂。

    “……如此之时尽撤江防之兵无异于自缚手足。”史可法滔滔的话语终于止下,殿堂里一片寂静,不远处的马士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。

    寂静反倒将朱由崧回忆的思绪打断,记忆里想起撤兵回防的建议似乎是马士英提出的,他不通军事,上朝以来做的最多的就是点头称是,觉得有道理就立刻下令改变决策。史可法那七大恶里似乎就有干预官吏这一条。

    初阳的光芒渐渐在大殿弥漫开来,古朴的奉天殿好像复活了,大柱上的镶金嵌玉的腾龙张牙舞爪,怒目朝天,一派生机,倒是朝中群臣,像是两列躬身的腐儒像,麻木且空洞的静默着。

    突然有些厌烦,朝中的这些庸人不是永远在互相斗嘴吗?初复国的时候一个个都如同济世奇才,怎么到了危机关头反而默无声息了。

    虚伪,无情,这朝廷就是个幻象,看似一堂满满,实则各怀心思,朱由崧十分相信,如果清军攻到城下,这群人很可能迫不及待的打开城门,拿着自己的人头谋取个一官半职。

    所以不得不早做打算。

    默叹一口气,朱由崧做出了最后的决定。

    “今后军中之事,皆由史尚书裁定。”犹豫了一会,他补充道,“迁都之事暂缓,待扬州战后再定。”

    史可法猛地抬起头,正对上朱由崧那副慵懒中带着狡猾的神情,脸上忽的明朗,紧接着陷入更深的阴云。

    “臣领旨。”

    “报——————,”朱由崧正准备无事退朝,一个小太监却慌忙入殿。

    “何事何事?清军来了?”朱由崧没由来的惊慌。

    “不,殿外有个散发青年,无人察觉,突然就出现在大明门前,侍卫上前询问,那人自言是神遣的使者,禁卫不敢妄动,派小的来报陛下。”

    静默许久的群臣传出一阵骚动,面面相觑,不知这是什么情况。

    史可法小步出列,躬身而道:“陛下不宜接见,此危机存亡之秋,不可信怪力乱神之辈。且来者许是清军的细作,或荆轲之流也犹未可知。”

    三三两两的臣子也纷纷出列,支持史可法的决定。

    “尚书言过了,朕还用的着刺杀?”朱由崧疲倦地笑笑,“朕倒是想看看这神遣使会是什么样子。”朱由崧镇定下来,扫过突然热闹起来的朝廷,眼中流露出希冀的色彩,史可法默叹一句,躬身回列。

    “验其身,宣入朝内。”

    半晌,殿前的宣礼太监尖着嗓子喊道,“宣神遣使觐见。”

    清脆的脚步声沿着殿外的汉白玉阶梯传入大殿。

    年轻人一身白衣汉敞,披散的长发在初阳照耀下黑曜石般晶莹,像染墨的金陵云锦匹练般柔滑。木屐点地,信步至大殿中央,翩然而立。像一阵清风,不易察觉,却无法被忽视。

    长久的没有声息,但再没有人怀疑。

    年轻人像是结合了东方男子所有美的特征,拥有丹青一般俊逸的容颜。更出尘的是他的气质,嘴角微抿出一个弧度,像古画里的山水客,又像俯视天下的仙灵,令人感到摄心的威严。

    “在下姓圣,名九婴。神遣我来到大明。”

    九婴?朱由崧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,但一时又想不起来。

    他吞咽了一口口水,“阁下所为何事?”

    “大明危在旦夕,华夏如将倾之厦,我辈如何能不管?”他淡淡的道,话音却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中。

    “这这这……”朱由崧像抓住了最后救命的稻草,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倒在殿中,语无伦次,“上天啊!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你的子民吗?先生,大明还有转机是吗,哈哈……爱卿们可听到了,我们还有希望啊,没亡啊,大明……”

    朝中再次陷入一片死寂,神遣使清浅的微笑,朱由崧在龙椅上状若疯癫。

    事情已经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,在场的几乎皆是满头霜鬓的老人,世事纷乱,尽管祭祀依旧,这些老臣却早已对幻想麻木,饥荒,流离,战火,阴谋,多少罪恶流淌,何曾见过任何神明主持正义。生存,才是乱世唯一的法则。

    而现在突然出现的神遣使,却如何解释。

    “神非天,天非神,我可以护你周全,护你的后宫佳丽们安全,甚至可以护这应天府周全,但你必须付出些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停下手舞足蹈,朱由崧忽的有些不详的预感。

    “呵呵,我只要一件东西,鼎————豫州鼎,想必陛下知道我在说什么,即使是线索也可以。”神遣使漫步殿中,散发在背后微微荡起,“为了您的大明,好好想一想,出于尊重,我不会逼迫您,存亡就在您的手上,到这个地步又何必坚持呢?”

    朱由崧在听到那个词语的瞬间————筛糠似的颤抖起来,他瘫倒在龙椅上,头顶是红漆巨木横竖的悬梁,耳畔却是符咒般不息的喃喃,身体里的血液突然滚烫起来,像脉搏一样强劲的跳动,他肥胖的身躯一阵扭动,脸上挤出一个诡异的微笑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神遣使大人,我——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这就算是拒绝了。

    殿下一片慌乱,史可法冷眼地看着一切,令他震惊的是,软弱无能几乎可以出卖一切的陛下竟然硬气了一回,九州鼎据传是大禹所铸,在战国便失去了传承,如若今昔仍旧存在的话,的确是无上的至宝,但和社稷相比,孰轻孰重,自应在人心。

    可朱由崧偏偏拒绝了。

    神遣使好像早已知道了答案,神色并未改变。

    “那真的很遗憾啊,陛下,不过千万不要放弃啊,毕竟,”他转过身去,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,大步向殿外走去,“谋事在人啊。”

    长殿无形中释放了无限压力,粗壮的悬梁仿佛都在低声。

    “对了,”他走到门口,突然转过身来,刚刚喘了一口气的众人再次悬起一颗心。

    “这件事不要写到史书里,反正……你们已经习惯了篡改历史,再改一件也无所谓吧?”

    他纤细玉质的食指缓缓指向史官的位置,史官愣怔了一瞬,然后大声惊叫,他面前的书卷笔墨,一团一团,化作一堆火焰。神遣使肆意地大笑出来,史可法似乎看见他微微向自己点了一下头,然后大步下阶,满头青丝在身后席卷成一片风暴,看背脊却依旧稳步如山。

    殿内乱成了一片,群臣蜂拥而上赶去救火。朱由崧的额头早已结出了豆大的汗珠,他扶着身边的小太监,喘息不止,一边模糊的喃喃:

    “后宫……后宫,朕要丽妃侍寝。”

    日暮时分,史可法最后一次来到应天城楼,观望不远处滔滔江水无声汹涌。

    夕阳将背后的层层宫殿楼阁映得血色堂皇,隐约间传来笙歌乐舞,紫烟蒸腾,簌然又无声。史可法想起《阿房宫赋》里“舞殿冷袖,风雨凄凄”的语句,却想到那宫殿里的人也许还觉得“歌台暖响,春光融融”。当初众军阀推举朱由崧的理由不过是血统正宗和忠厚老实两点,血统正宗不用说,这忠厚老实倒是有些争议。

    在朝堂上懒得说话,成天为了战事战战兢兢,到了后宫却生龙活虎。说白了就是木头一块,不知痛楚,临末了靠纵情声色麻痹自己,这样的国家能够长久才是意外。

    “史尚书。”

    清亮的男声从背后传来,史可法并不觉意外。是早朝上那位神遣使圣九婴,如今他澄澈的黑色瞳孔中映照了一片炫目的橙黄,长衫顺风贴臂,一副妖冶的少年模样。

    “先生好风雅。”史可法淡淡的道。

    “尚书笑话了。”

    圣九婴站在史可法身侧,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言语。

    晚鸦欲怠,倦鸟归林。夕阳将远山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中,只是不见了很久以前再平凡不过的缕缕炊烟。那是和平与安宁的象征。船夫也该归家了,史可法突然想起为自己渡舟的那位老前辈,他是否也归家了?只是,乱世之中,何处又是归程……

    最终还是圣九婴率先沉不住气,开口道:

    “尚书好一步以退为进,我的确是带着目的来的。”

    史可法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索当中,好一会才缓回了神。

    “如果我猜的没错,你是来劝我造反的?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被猜透了心思,圣九婴丝毫不显尴尬,微笑反而更加亲切了。

    “你在弘光帝那里碰了壁,就想找人取代他。那豫州鼎里到底有什么?以至于通天的神明都想要取得,却不得不借我们凡人的手?”

    圣九婴正对着史可法侧身的冷峻瞳孔,眼神跳跃了一下,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自己的情绪。

    “恕在下不能告知。”

    “那————”史可法沉吟片刻,“为什么选择我?那些军阀的头目,如若有了你的支持,想必会立刻揭竿而起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倒不如去找李自成,或者吴三桂。”圣九婴恢复了淡然的神色,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史可法默然不语。

    “至忠者行不忠之事,背天伦,所以成大业。”

    长呼出一口气,史可法道:“先生请回吧,我是不会反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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