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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子:将军[2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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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p;“那也请听我把说辞讲完好吗,很快,只有寥寥几句。”圣九婴坚定地紧盯着对方的眼眸,像个最出色的辩论家,在眼神上就能征求到诉说的权利。

    史可法移开眼神,圣九婴知道这就是同意了,于是他开口道:“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,自古有之,王侯将相宁有种乎?在下知道尚书心中恒久地拥有一个盛世的梦想,但这盛世不会是大明啊!”

    这盛世不会是大明啊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这盛世不会是大明啊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史可法深深地看着圣九婴,刚刚那一刻他再次想起渡江的老者,无所谓过去,也无所求生死,背后是对苦难的漠然,他是一个时代的剪影,民心所逝,大明撑过了土木堡之变,撑过了倭乱,撑过了萨尔浒,这背后是还有人,还有人相信大明的未来。

    刚刚接受苦难的人民会抗拒,会说这段时间的朝政怎么如此腐败,但当苦难成为常识,就改变了性质,它代表的就是黑色,暴力,恐惧,和死亡,这是一个正面政权沦为反动的过程。

    “将军,何必生死为东林。那是故去的繁华,早已在阉党的打击下烟消云散了啊,现在的东林仅仅是党派,一个党派,它和阉党一样腐朽,不是您向往的那个时期了,顾宪成已死,杨涟已死,大明已死,日月无光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!”

    史可法突然发了疯一般地摇头,好像想把什么甩出去,“不,不不。”

    “东林不会消散,在那个偏僻的山林里,有多少人,你不会懂。东林不是党,它是种精神。”

    岁月流转,好像经历风霜的面颊回归稚嫩,零落白发的鬓角重归乌黑。那个老人,挺直腰背,好像承载了多少光荣与梦想,他说:

    “东林不是党,它是种精神。”

    仰面朝天,不知何时倏然两行清泪。

    “我的师父叫左光斗。”

    圣九婴忽然有些呆滞,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史可法,记忆似乎回到久远的从前,他竟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悲伤。

    “他是东林党人,做人一板一眼,他赏识我,所以收我做了徒弟,但我从没见他笑过,他的茶盏每次喝过茶必须擦干净,里三次外三次,每次我偷工,他一眼却能看出来,他会严厉的训斥我,他说做人要使‘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,我一直以为他是懒于去做,年少时我崇拜李白那样的侠客,很抵触他的一丝不苟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初次离京任官不久,就听说了京师的消息,东林党人被阉党抓捕进了监狱,老师也不例外。我四处求人弄到了一身破烂的狱卒衣服,扮作捡垃圾的混进天牢。天牢里到处是泥沼,混杂着人畜的屎尿,臭气熏天,我在这种环境里爬行,想起他一丝不苟的性格,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,如果我是他这样的人,也许会直接自杀吧。

    “四壁喷溅上不知何时留下的血迹,我几乎快吐出来了,结果在地牢的尽头,我看见了老师。”

    史可法的叙述哽住了,他顿了顿,继续讲下去。

    “他跪靠在铁栏杆旁,四周一片黑暗,我几乎看不清楚,只觉得他目光空洞,全身污泥,好像已经溃烂了。我爬过去,抓住他的手,他颤抖了一下,我低声喊老师,他并没有转过头,却突然拼命推我,一边和以前一样骂道‘混账,混账,谁让你进来的,我这才知道,原来他已经瞎了。

    “我问他还有什么遗愿,他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,阉党的那群混蛋,他们将一根钉子自他头顶钉下,他们用沙包压他,他的脊背也弯折了,污泥里尽是蛆虫,它们,它们把他当做腐肉一样,师父一生干干净净,临死却是如此受辱。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,甚至还能将我推的一个跙趔。

    “他说他没有遗愿,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还有纸笔,阉党的畜生打的就是这个主意。他一直推我打我,但我坐在泥里硬是赖着不走。我死命的抓住他的手,像一块烂肉,直到他累了,其实我宁愿他死了好了,为什么要受这种罪。后来他说了很多,很多他的同僚,有人被钉了三根钉子才死去,有些被活生生压死,他说的最多的一个词我记得清清楚楚,他说气节,气节,他说这不是固执,既然读了孔夫子的书,听了东林先生的课,就要堂堂正正做君子,君子不需要身净,只要心净,只要他不屈服于乱政的小人,就不愧于天道。”

    “最后我是被他踢走的,我哭的几乎失去知觉,在爬行中慢慢远去,他说我是大明真正的希望,要我隐忍,他说在留有余地的时候隐忍是智慧,在了无退路的时候拼搏是真正的勇敢。他空洞的眼神终究找到了我,我在尽头处看了很久很久,然后我走了,又过了几天,他死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保持着相同的长久的沉默,史可法望着远处水东去带有的娇艳的余晖,像沸腾在风中翻滚的血色云锦。夕阳半点寒山,终究临暮了。

    “很感人,”圣九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代替的是无限的深沉,“却也很愚蠢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我隐忍了很久,知道崇祯帝继位,不久,魏忠贤死了,我在外地任了很久闲职,然后又没多久,消息传来,李自成,入京了。”

    “直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老师当初的意思,阁下,你觉得我此去扬州,成功的几率有多大?”

    圣九婴几乎没怎么思索,“不可能的,如今各地军阀都在观望,不会有人救援扬州。即使尚书你有袁崇焕的决心,扬州城也不是宁远,小城坚固,益于防守,还有红衣大炮。而如今是清军掌握着红衣大炮,您手上只有残兵败将,全无战力。恕我直言,您此去就是在送死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送死。”史可法自嘲般的笑笑,“就像当初的师父一样,一入囹圄就再没有生机,他明明可以干净利落的死去,只要他放弃信仰,放弃那……气节,反正也不会有史官记录他的坚毅顽强了,可他偏偏撑着一口气,像个傻子一样,硬撑着不合眼还像过去一样踹我骂我,好像自己还穿着锦衣戴着官帽,大学士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这就是他啊!”史可法侧身盯住圣九婴,眼坚决到不留余地,像能渗出血来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气节,好像是什么时候立誓效忠大明了,就宁死不屈,什么时候说要守住最后的希望了,就算仅剩一只手了也死死握住。我马上可以拿着虎符,去城外调兵,去投奔那大清大顺或者立下那奉天殿,乾清宫,明帝早已是个傀儡,我有多好的机会,可我为什么如此悲哀!”

    长久的寂静,圣九婴微微张嘴,想说一句“对啊”,却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因为那是我的信仰。”史可法几乎是吼出这最后一句,而那之后,他的神情顿时萎靡。

    圣九婴转过身,长望着不远处应天的宫城。硕大的奉天殿远比白天低调,只四周点上长明的灯火。据说西陆曾有一位叫做利玛窦的学者来中国考察,当他游完京师后来到应天府,这里透露出的是一种平淡的极奢氛围,整整大了京师一圈,只是年久失修,却挡不住它那由内而外的,洪武,永乐时期的绝世昌隆。

    后宫还很暖,悠长的笙歌呢喃如同早至的盛春暖阳,飘洒向四方古朴庄森的楼宇乃至城外荒芜破败的民居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你的大明,和……大明的皇帝。”圣九婴也转过身来,背倚城楼,抱臂叹息。

    “知道大明为什么会亡吗?”

    史可法沉默不语,圣九婴兀自继续道。

    “是阉党吗?你信不信,如果阉党还在,或许如今未必轮到南明。或者是李自成,皇太极,吴三桂还是……崇祯?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,想想身边吧!阉党说到底只是制衡东林的一个砝码,你确信身边的同僚还是二十年前你老师那样的人吗?杨涟那样的人吗?铁钉入脑,宁死不屈。崇祯他急需百万军饷调兵入关的时候就差跪下哀求了,那些忠义的大臣呢?一个个全都在哭穷,到最后李自成入关谁家又没搜出个万把白银,人心会变啊!尚书,一切腐朽在开始时都美好得稚嫩,但很快就坚硬得不像人心了啊!表里如一的在现世又有几人啊,所有人都高唱东林,但又有几人能这样,像你这样,生死奉东林啊!尚书!”

    史可法神色一片惨然,缓缓叹出一口气,像是承受了千年的负重和悲凉。

    “小人与我无关,总有人要堕落,我只是遵从自己的信仰,如果世界所有人都是为胜利而奋斗,那世界永远不会获得安息。我的信仰,即使只是一滩烂泥,我为它奋斗。即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我只是一枚棋子,如果我坚定不移,或许也改变不了什么,但如果只是随波逐流,顺水推舟,我们永远也只是被历史带走的人。”

    圣九婴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迷惘和不确定,也许来劝反这个已有死志的人本身就是个错误,他已用尽所有口舌,从帝国的无望到社会的腐朽。他终于相信这世上,原来不是所有人都为了意义而付出,还有人……为了信仰。

    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,他低语喃喃,像在和史可法交谈,又像是自言自语。

    “尚书想的真的很深。其实,很久很久以后,会出现一种叫科技的东西,它会摧毁神灵和信仰,或者自己成为一种虚无的信仰。那时的人无所畏惧,以为自己无所不能,但同时又极度自卑,因为他们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那个叫科技的东西。这些人声称抛去外表,追寻本质,但其实他们才是真正失去本质的,因为那一颗心,才是最宝贵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史可法茫然的望向远方,感觉自己听懂了,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。

    “尚书,”圣九婴面对史可法,抬起右手,他的掌心忽然冒起一簇火焰,“你相信我是神明吗?”

    史可法看了一会,那一簇火焰如此真实,从里而外蓝色,红色,橙黄,层次分明,这明显是超自然的现象,但他最终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圣九婴笑了,点了点头,那一簇火苗骤然掐熄。“没错,我不是神,但我依旧信神,这也许是您口中的信仰。”

    “也罢也罢,尚书,不,还是叫将军好。史将军,多谢您让我想通了一些事。”圣九婴俯身作揖。

    史可法同样还礼,淡淡的道:“也谢谢先生,这些话压抑在我心中许久了,在最后说出来,我也能无悔地死去。”

    圣九婴爽朗的大笑一阵,不知怎么,史可法内心里突然放下了警戒,甚者,他觉得赴死之前,自己或许还能结交最后一个朋友。

    “将军,这大好春日,凉而不寒,何不取酒我们痛饮一番,也壮你明日上阵豪情。”

    史可了一瞬,随后同样大笑出来,“想不到神遣使也有这般雅兴,我这就遣人取酒。”

    “诶,”圣九婴伸出一只手,搭在史可法肩上,“将军折煞我了,还叫什么神遣使,叫我圣弟就好。”

    酒很快就取来了,抱着大罐的小厮看见席地而坐,青衫俊朗的圣九婴差点跪倒在地,打开酒罐,酒香弥散开来,小厮匆匆离去。

    史可法伸出双手,作敬酒状,圣九婴打个响指,一簇火苗出现在酒碗下,分秒间,酒已温好。

    史可法解开束发,一头散发同圣九婴一样飘逸疏狂,“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,敬圣弟,我,史宪之,此生最后的一个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史兄,将军,干。”两人各执一碗,相对而尽。

    这样俯仰之间,时光如流水般迅捷得漫长,史可法笑得酣畅,越笑越狂,远村不知何处还传来悠扬的笛曲,晓夜清风拂过,圣九婴的脸上却越来越淡泊,非但不见醉意,反显得越发清明,他渐缓下手中的杯盏,眉眼微皱,对面的史可法却越来越快,一盏接一盏,一饮而尽,举头望见明月,笑得癫狂,笑得无所畏惧,隐约间有些悲凉。

    他就这样肆意地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露给自己看,也许这就是将死之人了罢,或者说端起酒杯的瞬间就把自己当做了兄弟?

    圣九婴本该嘲笑这耿直到原始的性格,却笑不出来,他竟然生出一种留恋的情感,他不希望史可法就这样送死,但他同时钦佩着他这悍然赴死的豪情。

    可以说,有很多人不希望英雄死去,但英雄如果不死,那也无法称之为英雄。

    “史兄,史兄。”圣九婴低声喊道。

    “嗯……嗯?圣弟,你说。”史可法睁开双眼,朦胧间皆是醉意。

    “史兄,你可否有些子嗣,你去扬州后,我替你照顾,一代一代,绵延不绝。”圣九婴诚恳地道。

    “我的……子嗣?”史可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,“我史家不需要什么什么人保护,绝……绝对没有一个孬种,大不了……大不了和我一起上战场,死又何妨。社稷都完了,给那女真人,我史可法宁可绝种,也绝不委屈……求全。”

    因为醉酒吐字不清,熏熏然倒有些娇憨,可说出的话却是斩钉截铁,圣九婴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“不过,”史可法忽然又开口,“你能否为皇室留些血脉。”

    “皇室?史兄,事到如今,你还惦着你的君?你在沙场饮血的时候,他在哪里,他在享乐!纵是死上一百次,也抵不过你一次的牺牲啊!”

    “不,不是他!我想,你能否找到血统正宗,品性纯良的遗后。等到以后,无论多久,也许是百年,千年,当天下再次大乱,可以继承大统开创盛世,这样……我的梦想也算间接完成了。”

    缓缓的叹出一口气,圣九婴感受到他最后的执念,轻轻地点点头。这就是他所谓的信仰啊,可以为之放弃一切的。他可能很傻,他想不到民主,想不到自由,那是时代限制了他,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无能为力,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,明君,大治,大概这就是梦中最美好的世界。

    “就这样吧,孩子取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改姓吧!归祖上,继燧人氏的千古,姓‘风,单名一个‘明字。”

    风明,风明……圣九婴喃喃。万年以前,这个姓氏曾多么辉煌,带着既有古老血脉的传承和未知的荣耀,神明都为之折戟沉沙。

    “好,风明,”圣九婴炯炯地盯着史可法,“这是男人的承诺。”

    “男人的承诺?从没听说过,但好像挺管用。”史可法笑笑,端起酒碗,“继续喝!”

    圣九婴也端起酒碗,却在内心摇了摇头:史可法啊史可法,即使你不说,这本就是我的任务之一啊,你最后的机会,只是给一个未知的孩子取了姓名?信仰究竟是什么?竟然超越了所有的所有,它操控着生命一往无前,直到生命的尽头,到最后,才发现留下的原来只是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他抬起头,望向浩瀚无垠的星空,留下千年的喟叹。

    夜已深沉,凉风丝丝缕缕渗入衣襟。城楼边上,男人一手执酒壶,一手按在腰际,抬头猛灌的同时,眼中倒映了远处长安般璀璨的烟雨吴宫,酒香扩散开来。

    圣九婴盘坐在侧,除了给对方斟酒,他就一直仰着头,好像不会酸痛,细数星辰。

    金陵龙脉已绝,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大气候了。

    圣九婴喃喃,咽下一口酒,心头些许苦涩。

    像流落天涯的江湖客。相逢无话,各负使命与信仰,却在这一晚,一个执着于饮酒,一个执着于观星,抛开一切,后背相对,男人的信任往往只需要一个动作或眼神。

    史可法按在腰际的手就在此时动了,他握柄,做出一个拔剑的动作,却在起势的同时无声地沉凝了,他的指尖扣在剑镡上,剑鞘与剑镡的撞击,一下,又一下,绽出清冷的寒光,发出有节奏的金铁嗡鸣。

    

    命也昏昏,得失沉沉,浮生无梦皆似梦,唯砌匹痕深。

    江转楼台珠帘阁,清江水,无声和,暖风催入梦,旦夕终不寐,复朝朝,又岁岁,分明忘中时,光复景,玉宇殿梁高,笑论陈叔宝。

    云雷滚滚,阴风阵阵,临难谁挽倾城覆,金陵梦中人。

    千载巍峨复钟山,帝王血,云哀漫,流离暂得安,南巡何日还,忠骨碎,铁心丹,北顾望君还,又无言,沥尽浑身血,孤胆向长安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一曲歌毕,肃然无声。圣九婴回过头,史可法正漫步向城楼的尽头,历史随意玩弄无法抗拒的人偶,它将孤胆向战的武士变成文人,譬如辛弃疾。又把苦心向文,天纵的词曲家,盛世的开创者,披上戎装,送上战场,这就是史可法。

    史可法,城楼尽头的史可法,“唰”的抽出腰际的佩剑,鸣声阵阵,绕耳不绝,像朝天鸣唳的孤鹰。他将剑身高指,直抵青天,一瞬间,铁血寒光,布满星云。

    “若得十年,积粮屯兵,滋养南地,五年北伐,十年复国。”

    “若得明君,恭俭纳谏,养文愤武,天下来朝,不战得光。”

    “若得万军,激昂大义,坚壁清野,何至于斯!”

    “何至于斯!何至于斯!何至于斯!”

    剑身在城墙刻下永久的符号,每一击都似乎要将城墙劈裂,每一击都火花四溅,都血流不止,奋不顾身。

    “咔嚓”一声,佩剑经受不住力道,最终折断,顺着最后一击的弧线落下城楼,插入泥土,反光下分外耀眼。

    史可法怔住了,他看着断剑,很久很久,扶住城楼,鲜血顺着虎口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最后的最后,他低下头,鲜血淋漓的掌心贴着一方牙状莹莹青玉,巨龙盘旋其上,神工鬼斧,毫无瑕疵。他捧着玉佩,像对着泥土呢喃:

    “生死为东林,师父,弟子尽力了。”

引子:将军[2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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